李丞相喟然长叹:“我唯恐一年半载后,将见寇至咸阳,麇鹿游于朝也!”
李于骇然:“形势当真如此严重?那我家该怎么办?”
“未雨绸缪,不可不早作准备,我给你讲个故事罢。”
李斯不急不缓,拿出了贴身的玉。
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,非玦,非璜,非佩,也不是龙凤龟等瑞物,却是一只……
大老鼠?
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,捧在李斯手心,老丞相眼睛周围的皱纹都眯了起来。
他想起了往事。
“我昔日在楚国上蔡为小吏,见厕中鼠与仓中鼠。”
“厕中鼠食不洁之物,近人犬,数惊恐之。仓中鼠食积粟,居大屋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我遂有所悟,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。于是毅然辞官,入兰陵,向荀卿学帝王学,以寻明主辅佐。”
“等来到咸阳,为吕不韦门客,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贱。我入宫为郎,见到了宫中之鼠,时常关注。有一天,忽见一栋旧宫室中忽然跑出了几十只大鼠,一时传为奇事……”
“结果才过了几个时辰,汉中地动,咸阳亦有震感,这栋商君时建的旧宫室大梁为白蚁所蛀,竟也轰然倒塌,压死了好几人,但老鼠,一只未死!”
他盯着儿子:“为官者,看似富贵显赫,实则亦如宫室之鼠也,你所在高楼何时塌,心中得有数。”
“吕不韦位极人臣,号仲父,封洛阳十万户,但我却预感物极而衰,他迟早要倒台,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,成功摆脱吕氏门客身份。”
巍峨的咸阳宫已被抛在身后,李斯回首盯着它,握紧手中玉鼠:“时至今日,我能感觉到,这楼,又在摇摇欲坠了!”
“王贲、我、冯去疾、冯毋择,始皇帝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,已倒其二,不……王贲伤病缠身,恐时日无多,若只剩下我,独木难支啊,这广厦,恐怕真要塌了!”
胡亥扶不起,倾倒的江山撑断了三位忠臣的腰,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,继续豁出老命扛?
还是算了吧!
李斯看向儿子:“你说,楼塌之时,鼠尚知走避,人能连鼠都不如么?”
他于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,可谓富贵极矣,但物极则衰,李斯不想晚年落得凄凉收场。
至少在他死之前,还可以亡羊补牢,站最后一次队,让子孙不至族灭!
李于凑近:“父亲的意思是……”
李斯抚须:“陛下倒行逆施,屠兄侄,杀忠臣,赵高推波助澜,吾非不谏也,而今上不听也,为之奈何?”
李于肚子里是有些学问的,有些害怕又激动地说道:“荀卿曾言,君有过谋过事,将危国家、殒社稷之惧也,大臣父兄有能进言于君,用则可,不用则去,谓之谏;有能进言于君,用则可,不用则死,谓之争……传曰:‘从道不从君’,此之谓也。”
“冯去疾死,为争臣,父亲……或可为谏臣!”
李斯满意地笑了:“现在,你知道我为何不救冯去疾了么?”
李于垂首:“儿愚笨,未能领悟。”
“我来告诉你罢。”
李斯对儿子附耳道:“没有比干,微子启的所作所为,便是背弃殷商先祖,遭世人唾弃。”
“但比干一死,微子启降周,便是仁贤长者,识时务的俊杰,乃代武庚,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。周武王,非但不能杀他,更要尊以高位,对微子启的子孙,一边提防,一边优容,尊为宋公,以宾客待之。”
“所以为了让李氏的选择不至于突兀,为了让大秦少在这场内战里再多流血,冯去疾,必须死!”
李于无言,跪在车内,对父亲又畏惧,又敬佩。
那么问题来了。
李斯复又闭上了眼:“吾子,你说说,我家与黑夫……”
他重重改了口!
“不,是始皇帝钦定的武忠侯!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么?”